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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楼  发表于: 6小时前

江山风月剑(全)-41

  

第五章 云谲波诡 1



李逍遥呆呆地望着那女郎,有如白昼见鬼,险些惊掉了下巴: 我的妈,这丫头莫非是讨债鬼托生?居然阴魂不散,追到擂台上来了。 愣了半晌,这才恍然大悟: 敢情书呆子的表妹就是她! 一时间心中又是诧异,又是好笑。

想不到苦寻半日的林家镖局,就是比武招亲的林家堡,这事已是颇为凑巧。

而林府的千金居然是刘晋元的表妹,不能不说又是一奇。更教人难以置信的是,这位林大小姐、刘晋元的表妹,居然便是刺过自己一剑的刁蛮丫头!偌大一个苏州城,人口何止百万?这三桩巧事竟都教自己一人撞见,可见世事离奇,造化莫测,直是令人匪夷所思。

那女郎退后两步,挺剑喝道: 小贼,现下认得姑娘了?还不快快磕头求饶!

李逍遥惊愕之余,原本已怒气渐消,这时给她一句 小贼 骂得心火又起。

想到身在擂台,众目睽睽,自己若当真同她对骂起来,传出去只恐颇为不雅。当下忍了一忍,压低声音道: 林姑娘,俗话说:杀人不过头点地。我先前纵有不对之处,可也给你刺了一剑,险些丧命,你还待怎样? 那女郎道: 刺了又如何?

你脸皮厚过城墙,还不是一样赖着不肯去死? 李逍遥气得翻了翻白眼,说不出话。他一向自诩口齿伶俐,与人抬杠拌嘴少有失手,今天连番输给这女郎,实可算是平生难遇的奇耻大辱。当即忍无可忍,一转身,向着台下众人作了个罗圈揖,扬声道: 列位前辈、同道请了。小人李逍遥,前日无意中得罪了这刁……

这林大小姐,现下早已赔过了罪、受过了罚,她仍是不肯善罢甘休。小人无奈,只得在台上同她见个输赢,可不算以强欺弱、以男欺女,请列位给做个见证。

今天这一场,如是林大小姐得胜,小人甘愿由她处置,绝无二话。若是小人侥幸胜了一招半式,咱们这梁子从此就算一笔勾销…… 扭头对那女郎道: 喂,你怎么说?

台下众人盼着看好戏,早已颇为不耐,这时听说比武招亲居然引出一段江湖恩怨,那可真是意外之喜!不禁大为兴奋,纷纷拍手叫好。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吼了一句: 妈了个巴子!你小子竟敢得罪林大小姐,那不是如同强奸我老娘?

老子跟你拼了! 众人哄堂大笑。又有一人尖声叫道: 林大小姐,小人功夫低浅,不敢同你老人家比试,可是收拾这龟儿子还绰绰有余,这就上去揍他一顿,替你出气!嘿嘿,不知小人替你出了气,这个,这个,你肯不肯施舍些好处给小人?

众人又是一阵哄笑。李逍遥羞怒交集,恨不能跳下台去,将那二人揪出来狠狠揍上一顿。那女郎却如充耳不闻,更不向台下瞥上一眼。盯着李逍遥看了半晌,点点头,道: 你叫李逍遥?好,就照你说的办。你……出招罢。 李逍遥心下忿忿, 呸 的一声,道: 我小李子从不占女人的便宜,还是你林大小姐先请。

那女郎见他额角上青筋根根暴起,显是气得不轻,忍不住好笑,道: 喂,我晓得你本领高强,是条好汉,那也不用大吼大叫吓唬人。记住了,姑娘名叫林月如,可不叫甚么林大小姐……看招罢! 这几句话说来语调平缓,听不出半分杀意,李逍遥哪料她竟会突施偷袭?正在全无防备之际,陡然间只听一声 看招 ,眼前银芒暴长,森森剑气有如怒涛连山,喷涌而至。这一剑纵横变化,奇幻无方,乃是 七绝剑气 中的精妙杀招,加之林月如出手毫无先兆,纵使李逍遥的武功再高一倍,也是万难抵挡。

总算他应变极快,见势不妙,未敢硬撄其锋,长剑舞动,身形疾撤。只听铮铮铮铮 ,一连串的金铁交鸣之声,密如雨点,李逍遥右臂剧震,长剑险些给对方绞得脱手。接连退出了七八步,这才站定,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,内息大窒,憋得眼前金星乱冒,极为难受。

李逍遥又惊又怒,骂道: 你……你好不要脸! 林月如笑道: 呸,真是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我林家的 七绝剑气 天下闻名,本想教你这小贼长长见识,你倒不肯领情…… 说着话,头也不回地向后一甩,嗖的一声,手中剑化作一道长长的白练,直射入身后高悬的剑鞘之中。

台下众人呆了一呆,轰然叫好。那剑身柔不胜力,剑鞘一隙,两下相隔三丈有余,林月如随手掷出,落处竟尔未差分毫,实是令人惊叹。这一手看似轻描淡写,然则准头、力道均须拿捏得极其精微,若没有十年八年的苦功,那是万万做不来的。

李逍遥哼了一声,没好气地道: 这算甚么意思? 林月如指指他手中长剑,淡淡地道: 我这剑削铁如泥,再砍得几下,你那宝贝就只好拿去做木锯啦。

李逍遥闻言一惊,赶忙举剑验看。只见剑身两侧刃口处,果然新添了无数深浅不一的剑创,不禁大为心疼。林月如喝道: 还是拳脚上见个高下罢! 纵上前去, 呼 的一掌,直奔李逍遥面门打来。李逍遥撒了长剑,摆头避开,只觉她掌缘擦面而过,劲风割得肌肤隐隐生疼。他知这刁蛮丫头武功精强,绝非 铁面煞星 之流可比,自然不敢怠慢,猛一提气,内息疾转,一招 推窗望月 ,两手分点她肋下空当。

林月如叫了声: 好! 不闪不避,双掌下按,拍向他手臂。 啪 的一声,掌、臂相交,林月如巍然不动,李逍遥却觉肩膀一沉,两腿发软,几乎拿桩不定,似乎对方这一击挟着千钧的力道。

他连日来同人交手多次,其间既有三招两式的比比划划,也有命悬一线的生死相搏。自最初遇到的酒剑仙、黄四、崔堂主,到苏州城的一干对头,林月如乃是唯一的女子。不想这唯一的女子偏生本领过人,经验老道,是个扎手角色,这着实令他在羞恼之外,又暗生出些许的佩服。当下打点精神,小心应对,生恐稍不留神给人留下笑柄。

二人拳来脚往,转眼斗了约有三、四十个回合。李逍遥修习的蜀山派内功慢慢激发出来,举手投足渐觉圆转如意,当真是式式隐含劲力,招招意在拳先,再不似之前那般束手束脚。台下众人看得大呼过瘾,惊呼声、喝彩声此起彼落。

李逍遥洋洋得意,心道: 这丫头好比是程咬金,只有先头的三板斧厉害。

她纵然内力了得,可是这会儿教老子摸清了拳脚路数,要打得她磕头求饶,那还不是手到擒来? 正自胡思乱想,身后突然有人轻 噫 了一声,竟似是林天南所发。李逍遥微微一怔,只听林月如一声清啸,拳路陡变,左掌连圈带推,一股大力将他迫得连退数步,紧接着右掌并拢如刀,雷霆般疾砍而至。

李逍遥认得这正是方才断人腿骨的那记怪招,大惊之下,提聚起全身真气,奋力一掌拍出。哪知林月如右臂回缩,根本不与他手掌相接,待他一招打空,突然又是一声清啸,双掌并拢,平推过来。这一招大巧若拙,刚猛绝伦,登时将李逍遥闪避的方位尽皆封住。李逍遥只见漫天掌影纷飞如雨,似乎身前身后都是她凌厉的掌风。他到此地步,再也无法可想,虽明知内力与对方差得甚远,也惟有倾力一拼,只盼能拼个两败俱伤,不至于颜面尽失。

林月如这一招乃是林天南亲传的绝学 气剑指 ,威力奇大,无坚不摧。李逍遥和她掌力相交,只觉其重如山,势难抵挡,心下暗叫不妙,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。

不料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,林月如突然 啊 的一声尖叫,身形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飞出去, 砰 的一声,重重摔落。摔倒后又连滚了数滚,方才停住。

擂台上的兵器架给她一腿扫中,哗啦啦一片声响,刀剑枪棒滚得四下皆是。

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,众人不由得尽皆愣住,叫嚷声、哄闹声戛然而止,全场顿时鸦雀无声。李逍遥更是如堕五里雾中:自己分明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未碰到,怎的瞧她样子,就像遭了重击一般?难道有高人暗中相助?

林月如虽然摔倒,却似乎并未受伤,伸手在地下一撑,一个 鲤鱼打挺 跳起身来。台下 轰 的一声,登时乱成了一锅粥。有人失声大叫: 啊哟,这……这小子打赢了林大小姐! 林月如匆匆向李逍遥一瞥,纵身跃下擂台。早有林家的家人一拥而上,分开人群,护着她进内院去了。

众人面面相觑,纷纷惊道: 啊哟,林大小姐设擂三年,从未失手,今朝却也栽了跟头。这……这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。 这乡下小子生得土头土脑,毫不起眼,谁想竟身怀绝技!不知是哪一派的高徒? 操他奶奶,老子方才只略微慢了一步儿,不想却便宜了这家伙…… 李逍遥此刻满腹惊讶,哪有丝毫得胜后的欢喜?茫然四顾,见赵灵儿同刘晋元并肩而立,眼望台上,满脸都是诧异之色。李逍遥慌得双手乱摆,踏上一步,叫道: 灵儿,刘兄,你们……我……

我不是…… 情急之下,脑中一片空白,根本不晓得该说些甚么。

正在手足无措之际,肩头突然给人轻轻拍了一拍,一个声音低低地道: 李少侠,恭喜你打赢我家小姐。老奴林忠,跟你见礼。 李逍遥回头一看,见身后站着一人。那人约有六十余岁年纪,两手低垂,笑容满面,瞧打扮当是林府的管家。那老管家林忠微微躬身,施了一礼,又道: 李少侠,请随我来。 收拾起台上的包袱等物,转身便行。

李逍遥道: 且慢,我……我……好端端的,随你去做甚么? 林忠停步笑道: 少侠不晓得么?你在这擂台之上胜了大小姐,便是我林家的姑爷,咱们自然要去拜见老爷。 这句话入耳,直如晴天霹雳一般,惊得李逍遥魂飞魄散,连连道: 啊,你……你老人家一把年纪,怎的跟小人开这种玩笑?这……这……

这如何使得?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。几名家丁蹿上台来,四下里将他围定。

李逍遥如在梦中,身不由己地给人拥下擂台。林忠当先引路,一行人穿门过户,来至前院。

李逍遥眼望花厅高耸的檐角,定了定神,迈步进门。只见厅上中堂条幅,云板花瓶,一派乡绅大宅模样,布置得甚为考究。四面墙壁之上,又挂满刀剑弓矢,不失武林人物气象。厅中端坐一人,穿着茧绸便衫,红光满面,正是擂台上见过的林家堡堡主林天南。

林天南笑呵呵站起身来,冲着李逍遥微微点头示意。他看来举动随意,神貌谦和,便似寻常的富家翁模样,可是李逍遥给他眼光一扫,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直逼过来,不由自主低头缩颈,气势顿消,心下暗暗咋舌: 乖乖不得了,这武林盟主的位子果然非同小可。老子虽然一般的武艺高强,见多识广,可是这份涵养、气度,却同林老头差着十万八千里啦。 赶忙抢上前去,作势便要行礼。

林天南道: 不敢当。 双手齐出,轻轻托住他双肘,一股柔和的力道潜送出来,将李逍遥身子牢牢托住。这力道虽不甚刚猛霸道,却如丝如缕,绵绵不绝,李逍遥一触之下,心中更是叹服,当即不敢强违,只略略一挣,勉强行了半礼。

林天南面露喜色,连道了三个 好 字,赞道: 李少侠武艺精熟,又生得一表人才,实在难得。瞧你年纪轻轻,不料竟有这等功力,如儿今日败在你的手下,也不屈了。 李逍遥苦笑道: 林前辈,你有所不知,这其中实在……实在是有个小小的误会。晚辈先前…… 林天南哈哈大笑,抢着道: 是,是,是,你们的事,我尽已知晓。先前你同如儿有些误会,现下两个人以仇换亲,可谓 不打不相识 喽?哈哈,你放心,没相干的,没相干的。 拉住李逍遥的手,用力握了一握,道: 咱们先不忙说话……忠叔,忠叔,快吩咐下去,教他们准备晚宴,请巨鲸帮赵帮主父子、武当派洪老师傅……还有六合门的韦掌门,大伙儿都一同过来作陪。 俗话说 人逢喜事精神爽 ,林天南内功深湛,中气充沛,讲话本就声如洪钟,加之此刻满心欢愉,说来更是加意的卖力。这几句话吐出口来,顿时声震四方,每个人耳中都 嗡嗡 作响,不用说身在厅内,只怕一里之外也尽可听到。

林忠答应一声,快步去了。

李逍遥心下焦躁,暗道: 这林天南也是个火暴脾气,做事如此急性!这等终身大事,怎能马马虎虎,也不先问问清楚?难道你肯教女儿做我李逍遥的小老婆么? 可是心知此刻他正当兴头,自己若是一盆凉水泼将过去,只怕多半要吃不了兜着走,这件事关系重大,万不可轻举妄动。

两人分别落座,仆人奉上清茶。李逍遥无意之中向林天南一瞥,见他两眼直望向厅外,脸上似有几分得意,又挂了一丝冷笑,神情甚是诡异,只一闪念间,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李逍遥心中一动,端起茶碗呷了一口,只听林天南问道: 不知李少侠是哪里人?这身武艺又是哪位名师所授? 李逍遥道: 晚辈是浙江人氏,一向住在余杭县乡下。这几手微末功夫,乃是同村的一位木匠师傅所传,实在上不得台面,教你老人家见笑了。 林天南惊噫一声,甚为震动:想不到一个乡下木匠,竟也懂得如此精奥的武功!不知这位高人尊姓大名? 李逍遥道: 前辈恕罪,晚辈曾在师父面前立下重誓,绝不敢随便透露他老人家名号。

林天南眼光在他身上缓缓扫视,沉吟道: 如此说来……也怪不得你了。

你能一招之下破了如儿的 气剑指 ,很是难得,名师高徒,足见这位师父身手不凡。

李逍遥脸一红,嗫嚅道: 实不相瞒,适才在擂台之上,晚辈本已抵敌不住,可是……可是林姑娘却不知怎的,突然在紧要关头跌了一交,这才侥幸得胜。

天地良心,可不是她的功夫不如晚辈。 林天南呵呵一笑,脸上竟全无诧异之色,道: 你能直言道出实情,毫不隐瞒,果然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。嗯,适才擂台之上,如儿确是有心相让,这才故意失手。旁人虽未必瞧得出,又怎能逃过我这双眼睛?如儿这丫头,也……也是…… 说到这里轻笑一声,左手拈了拈胡须,笑眯眯地看着李逍遥,欲言又止。

李逍遥一时未听懂他话中之意,呆了一呆,突然心里咯噔一下,暗道: 他说甚么 有心相让 ?难道……难道是…… 打了个寒噤,不敢再想下去。

过得片刻,只听林忠在厅下回话,晚宴之事俱已打点妥当。林天南甚为满意,吩咐教请账房先生,排一排新人的八字,看看是否相合。林忠应声去了。李逍遥心下大急,待要鼓足勇气,说明上台比武的情由,却总给林天南以闲话岔了开去。

须臾先生请到。李逍遥无奈,只得报了生辰,是乙丑年腊月十九日辰时出生。

林天南跟着写下女儿的生辰。那先生打起精神,眯着一双近视眼,细细排了半晌,又沉思良久,突然大叫一声: 不得了! 重重在大腿上拍了一记。

众人吃了一惊,不晓得此番是何吉凶。却见那先生跳起身来,两眼瞪得好似铜铃一般,连连摇头道: 绝配,真是绝配!启禀老爷,小人一生阅人无数,似这般天作之合的好婚姻,却也从未见过。由这造相来看,李少侠同大小姐前缘极厚,只怕天下再没有这般相配的夫妻了。啧啧,奇了,真是奇了…… 林天南大喜,当即赏了先生十两银子。那先生笑得嘴也合不拢,连连称谢,只恨林天南腰杆不硬,没再多生他七八个女儿出来。倘是那般,自己只须依样葫芦,拍上几记大腿,轻轻松松便有几十两银子入账,岂不是大大的一注横财?一面叹息扼腕,一面喜滋滋地回房去了。

李逍遥恨极那先生,肚子里将他一家数口颠来倒去,骂了七八个来回,直骂得他家中鸡、鸭、猪、狗也尽数贞洁不保,这才暂且作罢。出得这口恶气,总算勉强适意些了,只是心中越发忐忑,暗想大事不妙,林家连八字都排过了,自己若再这般硬撑下去,不单 老实本分 的四字评语要原样收回,只怕这条小命保不保得住也难说得紧。当下再顾不得许多,干咳一声,微带尴尬地道: 林前辈,晚辈我…… 林天南 噫 了一声,嗔道: 逍遥,你怎的还叫 林前辈 ?

如儿现今既要嫁你,你不是该当唤我做…… 一句话尚未说完,忽听有人高声叫道: 且慢!姨丈,如妹怎能嫁他? 厅门开处,一前一后走进二人,正是刘晋元同赵灵儿。

李逍遥这一喜当真大出意料,三步并作两步迎将上去,道: 刘兄,你总算来了,那真是……真是最好不过…… 赵灵儿走过来唤了一声: 逍遥哥。 站在一旁。李逍遥上下打量,见她神色如常,并无异状,这才稍稍放心,点头应了。

刘晋元更不向李逍遥看上一眼,大步走至林天南近前,行了一礼,道: 姨丈,如妹绝不可嫁他,请你老人家三思。 林天南知他定是又来胡缠,满脸不悦,重重 哼 了一声,并不做声。

刘晋元见他不理,又道: 你老人家明知小甥对如妹一往情深,却坚不许婚,现下又弄出这比武招亲的事来,这……这是何道理?难道忍心看我二人抱恨终生?

林天南霍地站起身形,喝道: 混帐!我早同你讲过多次,咱们林、刘两家本是至亲,如儿倘能嫁你,那更是亲上加亲,好事一桩,我怎会故意从中作梗?

可是你也晓得,我林家乃是武学世家,姨丈膝下又无子嗣,将来这武林盟主的位子,总不能由你承袭罢?你自忖这副担子担不担得起来? 刘晋元给林天南骂得一呆,摇头道: 非也,非也。姨丈,你老人家这可错了…… 林天南脸色愈沉。

刘晋元接着道: ……你老人家只想林家的武学不可失传,却不想如妹自幼同我青梅竹马,情谊甚笃,倘若嫁个全不相干之人,她又怎能幸福一世? 林天南提高声音道: 你这意思,是说我只顾自己,不顾如儿的死活了? 刘晋元应声道: 正是。 伸手一指李逍遥,道: 这位李兄虽然武艺出众,可是同如妹素昧平生,倘若两人结为夫妻,如妹怎会喜欢?那还不是害了她么? 赵灵儿听了半晌,忍不住插口道: 怎么,逍遥哥,你……你当真要娶林姑娘为妻? 李逍遥窘得面红耳赤,连连摆手道: 胡说八道!没……没有的事…… 刘晋元道:姨丈请看,连赵姑娘一介女子,都晓得如妹的婚事不可如此草率,我看这招亲之事,还请你老人家三思。 林天南 哼 的一声,斜眼看了看赵灵儿,愠道:这位姑娘是…… 刘晋元道: 这位赵姑娘是李兄的表妹,几日前才同小甥偶识。

可是小甥以为,赵姑娘所言极是…… 林天南吃他连番辩驳,再也按捺不住,砰 的一声拍案而起,怒道: 你晓得甚么!如儿这十多年来,心中一直拿你做兄长看待,你瞧不出么?哼,纵然我对这桩婚事不加干涉,你……你……只怕你也难得偿所愿! 他几句话说得急了,脸上血色上涌,胸口不住起伏。

顿了一顿,又看着刘晋元温言道: 晋元呵,姨丈自小看你长大,难道不知你的心思?只是这桩婚事本是……本是如儿的主意。你若不信,尽可以自己问她。

我瞧你……唉,也不必多说,还是回家去罢。 摆一摆手,连叹三声,转身走入后堂去了。

他这番话入耳,有如三九天里一桶冰水兜头浇落,刘晋元只觉全身都凉得透了。呆立良久,望望李逍遥,又望望赵灵儿,仿佛傻了一样。

李逍遥心下不忍,道: 刘兄,你……你…… 刘晋元脸色煞白,一摆手,道: 李兄,不必说了,看来小弟今生注定与如妹无缘,只有祝你们白头偕老了。

冲着后堂深施一礼,扬声道: 姨丈,你老人家保重,小甥告辞。 转身便行。

李逍遥此刻好比是溺水之人,眼前只剩这最后一棵救命稻草,怎肯轻易放过?

赶忙张臂拦阻,好劝歹劝,将他留住。

刘晋元长叹一声,颓然坐倒。他此刻心如死灰,恨不能一走了之,再不回转。

可是眼前晃动着林月如轻颦浅笑、宜嗔宜喜的俏脸,两条腿犹如灌了铅一般,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半步。李逍遥同赵灵儿对视一眼,一时都是无由劝慰,甚感无奈。

三人沉默良久,赵灵儿突然 哈 的一声,笑了起来。李逍遥大是莫名其妙,刘晋元也忍不住怒气冲冲瞪了她一眼。赵灵儿吓得吐吐舌头,悄声道: 对不住。

逍遥哥,我是突然想起,原来这位林姐姐就是刘公子的表妹,我们居然还……

还见过面的。嘻嘻,这可真是巧了。 李逍遥苦笑不语。

赵灵儿又道: 逍遥哥,林姐姐先前曾刺过你一剑,想必恨你入骨。可是谁晓得世事无常,从今而后,她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了。 李逍遥道: 啊呸!像这样横刀夺爱的事,我李逍遥义薄云天,也能做得出么?适才在擂台之上,我那是当真气得狠了,一时失手,才伤了那……那林姑娘。你瞧着,待会儿我便向林前辈分说明白,咱们还去咱们的南绍,他林家还招他林家的女婿,各走各路,两不相干。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,声情并举,满脸的义形于色。

刘晋元半信半疑地向他一瞟,嘴唇动了动,却没做声。

赵灵儿拼命忍住笑,道: 难说啊,难说。那林姐姐生得花容月貌,如此俊俏,你怎会无动于衷?刘公子,依我看哪,他这话只怕有些口不应心,你还是小心为上。 李逍遥老羞成怒,大叫一声,拖过赵灵儿,在她背上轻击一掌,喝道: 胡说八道!看我的罗刹神掌! 赵灵儿 呀 的一声,晃了两晃,假装晕倒。

刘晋元见二人如此胡闹,心下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,皱了皱眉,也不禁莞尔。

便在此时,院子里脚步声响起,两名红衣小婢推门而入,径直来到三人面前,蹲身福了一福。左首那小婢眼望李逍遥,笑嘻嘻说道: 禀姑爷,老爷适才吩咐,请姑爷同表少爷、赵姑娘三位暂到后院客房歇息,待晚饭时再来相请。 她说到 姑爷 二字之时,偷偷向同伴挤了挤眼,笑容甚是诡异。

李逍遥大觉尴尬,左右看了看,干咳两声,站起身来。二婢当先带路,将赵灵儿让到南院,而后一婢引着刘晋元去了。李逍遥随着另一名小婢七转八转,行了许久,这才来到庄北的客院。只见一排三栋大屋,屋内厅室轩敞,器物精洁,看来颇为体面。李逍遥心中暗赞: 大户人家,果然排场不同。 向那小婢称谢。

那小婢自报名字,叫做春桃,今年一十五岁。那春桃年纪虽小,手脚却麻利异常,不大工夫便安顿好行李,泡了一壶香茶。李逍遥正襟危坐,四面打量,忽见她眼珠乱转,好奇地向自己瞟来瞟去,顿时有些不好意思,咳嗽一声,问道: 春桃姑娘,请问你家小姐现在哪里?能不能请她过来见我一面? 春桃笑道: 怎么?姑爷你这样急着要见小姐吗? 李逍遥道: 是,我……有事同她商量。

春桃道: 现下正是练功的时辰,小姐不用问,一定在后花园了。不过她最恨练功时有人在一旁捣乱,姑爷这时候吩咐我去,那不是要我摸……摸老虎的……

嘻嘻,我可没那个胆子。 眼珠一转,笑道: 不过姑爷你的身份不同,小姐自然不当你是外人。你若亲自过去,我猜小姐不但不会发火,多半还……嘻嘻,还…… 说到这里,便即住口,笑嘻嘻地看着李逍遥。

李逍遥面上一热,肚里暗骂这丫头刁钻古怪,不是好人。好容易打发她去了,两眼盯着壁上的字画一阵发呆。十多天接连发生的种种变故,有如云谲波诡,头绪纷杂,着实令人眼花缭乱。先是突闻爹娘音讯,却吉凶未卜,那关键之物水灵珠也下落不明,教人心急如焚。及后仙灵岛娶亲,又添了一桩寻丈母娘的苦差。

如今更是莫名其妙,居然大老远跑到这苏州城,做了林家的上门女婿,细细想来,当真有些哭笑不得。

他嘴上不认,心下却是雪亮:那林家如此财势,在苏州城足可一手遮天,自己倘若当真得罪了林月如,不但今后寸步难行,只怕眼前这一关已是难过登天。

心念及此,再也安坐不住,急匆匆出门拉住一名下人,问清后花园的所在,快步前往。

那林家堡当真是占地广大,约摸走出里许路程,这才远远望见一处拱门粉墙,随风飘来淡淡的花香。李逍遥穿门而入,顿觉心神一爽。只见园中奇花满眼,灿若云霞,四围都是乌瓦白墙,齐整如划,一条白石小路直铺出去,没入林中。

李逍遥顺着小路急行片刻,听到隐隐传来人语之声。

当下加快脚步,直走到小路将尽,面前现出好大的一片杏林。百余株杏树老干横斜,枝叶茂密,树顶上零星挂着几朵将落未落的残花,林间是一片空地,草色青青,嫩绿可爱。李逍遥探头探脑,向林内张了张,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娇喝: 甚么人? 李逍遥闻声看去,见树后倏地闪出两名小婢。那二婢一身劲装,手提长剑,俱都生得俊眉俏眼,甚是机灵。那圆脸的小婢一见李逍遥,当即啊哟一声,笑道: 原来是姑爷。我道是谁?这样鬼鬼祟祟的。 另一名下巴尖削、头扎红绳的小婢笑吟吟走到近前,对着李逍遥福了一福,娇声叫道: 姑爷好!

夏荷、冬梅,见过姑爷。 两人对视一眼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

李逍遥面上一阵发烧,心下暗骂: 原来他林家的娘们全是这副德性,不单性子粗野,没规没矩,脸皮还厚得可以。这两个丫头老子又不认得,怎的开口便来调侃?呸,呸,呸,活该一个个都寻不到婆家,将来守一辈子寡。 正在尴尬之际,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道: 冬梅!夏荷!你们两个死丫头又皮痒了罢?

再敢乱嚼舌头,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! 二婢冲李逍遥扮了个鬼脸,似乎并不如何害怕,笑嘻嘻地退了下去。李逍遥认得那声音正是林月如,当即迈步进了树林。林间空地不大,可是异常平整,宛如一个天然的演武场,摆着石桌石凳、刀剑枪棒等物。林月如穿着一身白缎劲装,头包粉帕,足登长靴,手中长剑光晕如水,正是那柄令李逍遥一生难忘的 越女剑.林月如看了看李逍遥,笑道: 怎么,李大侠,苦头没吃够么?还想再挨姑娘一剑? 收起长剑,掏出锦帕抹了抹汗水,在石凳上坐了。

李逍遥叹道: 林姑娘,你……这可害苦我了。 哭丧着脸前行数几步,在她对面坐下。

林月如道: 噫,你这人倒很会栽赃。我怎的害苦了你? 看见他襟前的破洞,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狂跳,顺手拿起一只青瓷小瓶,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出来,在手掌心缓缓推揉。过得片刻,那粉末给她掌力烘热,弥漫出一股浓郁的花香。

李逍遥只觉这香味极为熟悉,突然记起被她一剑刺中胸口,昏迷中隐约似曾闻到,原来就是这个东西。

林月如将那粉末在颈中随意拍了几拍,轻轻说道: 听忠叔讲,这园里的杏树已有几十岁了,比他老人家的年纪还大些。每年早春时候,杏花开了满树,远远看去,就像一片雪海。我喜欢这里的杏花,所以命人将花瓣制成了香粉,好让自己每天都闻得到花香。喂,你……你想不想闻闻看…… 她说话之时眉眼低垂,双颊晕红,更不向李逍遥看上一眼,倒似在自言自语一般。

李逍遥好奇心起,凑过去掀着鼻子闻了几下,只觉香味甜腻,中人欲醉,也辨不出究竟是她的体香还是花香。抬头看见林月如俊俏的脸庞,不由得心中一荡,赶忙垂下眼皮。和风习习,如暖波轻漾,吹在脸上说不出的适意。两个人赧颜相向,对坐无语,模样像极了一对初婚爱侣,只不过形似神非,说到对方此刻的心境,却又都不尽了然了。

静了片刻,李逍遥道: 林姑娘,我先前无意得罪了你,那是十分……十分之不对。可是你这样捉弄我,却也太没道理。 林月如抬头注目,含笑道: 呸,我几时捉弄过你了? 李逍遥道: 还说没有?我问你,适才在擂台之上,你本已占尽上风,怎的又突然失手?我思来想去,定是你记恨于我,所以故意如此,教我出丑。是也不是? 林月如脸上笑意未尽,却已有些僵硬,强笑道: 胡说八道。人家好端端地,干么又故意让你? 李逍遥叹了口气,不去理她,接着道: ……现下好了,你爹他见我比武胜出,硬要招我做上门女婿,你可出了气啦?

林月如见这混小子居然不识好歹,对自己有意相让、促成婚事之举非但并不领情,反似深以为苦,心下怫然不悦,淡淡地道: 是么,那我要恭喜你啦。

李逍遥道: 亏你还有心思说笑? 想了又想,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,只得老着脸皮深深一揖,道: 林姑娘,这里没有旁人,我吃亏吃到底,索性再向你赔个罪,你……你替我跟你爹说几句好话,教他放过我罢。 林月如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, 霍 地站起身形,冷笑道: 放过了你?哈哈,好可怜!做我林家的女婿,当真就……就这般委屈你么? 只说得几句,突然间鼻子一酸,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,险些夺眶而出。

她一生均在林天南的羽翼庇护之下,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从来少有人胆敢拂她心意。即便是偶尔在外游历,无人可倚,却也因武艺过人,罕逢敌手,大可以随心所想,为所欲为。谁知几天前突遇挫折,吃了个哑巴亏,又险些因此失身于莽汉,心中对李逍遥的怨愤,实是深入骨髓。过后回到家中,一连几日茶饭不思,反倒对这位得罪过自己的呆瓜小贼颠倒萦怀,念念不忘,心下也自感纳闷。

殊不知此时已是情苗深种,不过她女孩儿家心性,不愿承认罢了。及至擂台比武之际,原本是想报仇雪恨,却又不知怎的,竟然在紧要关头故意输了一招,现下回想起来仍觉莫名其妙,甚为不可思议。

她比武过后,回到闺房之中,心中忽而欢喜,忽而怅惘,想起李逍遥说的: ……你一个姑娘家,却整日里凶巴巴的,自然没人敢同你相好…… 更觉字字珠玑,甚是入情入理。只想立时将这小恶人捉了过来,命他牵着自己的手,再说上几句动听些的话儿。谁晓得盼来盼去,竟盼到一句 放过我罢 ,怎不令她羞愤交加、大发脾气?

李逍遥给她这样一吓,顿时慌了手脚,也跟着站起。林月如狠狠瞪了他一眼,猛地抄起长剑,气忿忿地转身便走。李逍遥急道: 林姑娘,请……请留步!

林月如心中愤懑,头也不回地穿林而出,竟自去了。

李逍遥喊了几声,不见她回转,颓然坐倒。他情知林月如脾气古怪,自然没胆子去追,却又纳闷她为何突然翻脸,呆呆坐了半晌,心下直是一筹莫展。突然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将出来: 乖乖不得了,莫非这丫头当真看上了老子?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。李逍遥眉头紧锁,回想林天南说过的话,越想越是心惊: 林老头也说, 适才擂台之上,如儿确是有心相让,这才故意失手.他是武林盟主,又一大把年纪,自然不会说谎。如此说来,这丫头并非不敌,而是故意败给老子,那是确然无疑的了。她先前吃过大亏,本该恨我入骨才对,为甚么反倒以……以这个德报起怨来?那不是看上老子又是甚么? 转念又想: 老子武功高强,人品出众,这虽不假,可这丫头不呆不傻,不哑不聋,家中又有万贯钱财,怎会看上我这乡下穷小子了?不通,不通,这件事万万也讲不通。 他那里知道:古往今来,天上地下,大凡男女情爱之事,往往鬼神莫测,匪夷所思,又有几人能说得通了?

思来想去,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听 啪 的一声轻响,颈间一痛,似乎给甚么东西打了一下。回头看时,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,竟是给自己气跑了的林月如。李逍遥愕然起立,见她已换上了一袭长裙,风吹发动,裙裾如水,脸上虽仍旧粉黛未施,却也平添了几分妩媚之态。

李逍遥又惊又喜,说道: 林姑娘,你……你…… 林月如眼含薄怒,来回踱了几步,突然板着脸道: 喂,人家新换的这件衣裳,你看如何? 李逍遥给她问得不知所措,迟疑了一下,道: 唔,还……还好。 嘴上虽然 还好,可是林月如看他脸色,显是对自己这身精心挑拣的衣裳漠不关心,不由得心中有气, 哼 了一声,低声骂道: 呆瓜! 转身走出几步,道: 还傻愣着做甚么?我领你去见个人,你想要毁亲,那就自己求她好了。 李逍遥喜出望外,连声答应,跳起来疾步赶上。林月如见他满面欢容,更是不悦,沉着脸没好气地道: 咱们要去的那地方,从没外人到过的。你这人呆头呆脑,甚么规矩都不懂,可别胡乱对旁人说起。 李逍遥欢喜之余,俨然襟胸如海,同时耳朵也变得不大好使,似乎全没听到她骂自己 呆头呆脑.喜滋滋地行了片刻,想起先前的疑惑,忍不住低声问道: 林姑娘,我有一事不明,想请你老实回答。你……你难道当真要嫁我不成? 林月如呸了一声,心下一阵害羞,道: 少臭美了,谁说我要嫁你?是你入赘我林家。 李逍遥道: 我说的自然不是这个,而是……

而是…… 连说了几个 而是 ,终不敢直言相问,急得连连顿足,道: 你……

你……你明明晓得我的意思! 林月如嘴角含笑,一字一顿地道: 你在擂台之上胜了人家,这是何等大事?不出三天,整个武林都会晓得。我若出尔反尔,岂不教人笑话? 李逍遥道: 我看你说来说去,还是不肯回答。 林月如眉梢轻挑,笑吟吟看着他道: 呆瓜小贼,你聪明绝顶,何不自己来猜猜看? 须臾来到一处小院。那院子不大,庭中花木翳如,莓苔绿缛,却装点得甚是宜人。正当中一座精舍,四门大敞,挂着竹帘,内中有人抚琴。琴声泠然,低回舒缓,和着淡淡的青烟徐徐透帘而出,曼响如丝。

林月如在院门外站定,轻轻喊了一句: 妈,我来了。 扭头冲李逍遥一笑,悄声道: 这是我亲妈住的别院。爹另外娶了两位姨娘,我却死也不肯叫她们 妈.嘻嘻,爹给我气得直吹胡子,却也没法。 李逍遥闻言一惊: 啊哟,这丫头领我见她亲妈,那是何意?老子倘若见过了丈母娘,这门亲事更加是板上钉钉、敲钉转脚,再也推委不得。这……这却如何是好? 喊声传入屋内,琴音顿歇。

少顷门帘一挑,环佩琅琅,一位黄衫丽人款款行出,向外看去。只见她生得肤光胜雪,容颜绝丽,年龄虽已在四十岁上下,可是满头青丝如黛,脸上绝无一丝皱纹,看来便似一位双十年华的少妇。她一举一动,莫不端庄得体,从头到脚,无一处不透出高贵,真如明珠生晕、宝玉莹光,美得令人目瞪口呆。

李逍遥乍见这丽人,耳中不由 嗡 的一声,只觉全身血液上涌,险些叫出声来: 这……这……这鬼丫头说谎!这怎会是她的亲妈了?分明是……是狐狸精转世、仙女下凡!甚么丁香兰、赵灵儿,便是……便是再加一个林月如,那也及不上她一根手指!他妈的,老子也不要做甚么上门女婿,也不要去南绍寻甚么鬼丈母娘,我……我只要娶她做老婆。呸,就算娶她不成,只是抱上她一抱、亲上她一亲,那便死也甘心! 林月如跳上石阶,拉住那丽人的手臂摇了两摇,望着李逍遥笑道: 妈,他就是李逍遥了。这人坏得紧,在擂台上欺负人家,你……嘻嘻,你替我骂他出气。 林夫人嗔道: 这丫头,说的甚么疯话? 眼波流转,向李逍遥看去。

李逍遥给她轻柔的目光一扫,便如给人强灌了一坛陈年老酒下肚,登时烧得面红耳赤,心下只想: 她……她看我了,她看我了!他妈的,老子实在该死,来前为甚么不擦一擦脸、换一件干净衣裳了?现下蓬头垢面,穿了十七八天的臭衣衫,十足叫化子一个,那不是污了她这双宝石般的眼睛?该死!该死! 一时间心中颠来倒去,患得患失,全忘了上前行礼。

林夫人似乎见惯了男人这副怪样,嫣然一笑,轻启樱唇,说道: 这位便是李少侠了?月如这孩子一向调皮,没半点规矩,你别见怪。快请进来用茶。 这几句话声音不响,可是娇柔无伦,听在耳里,令人觉得说不出的受用。

李逍遥顷刻间又丢了二魂六魄,待到缓过神后,这才整一整衣衫,上前见礼。

林月如哼了一声,撇撇嘴道: 装模做样。 三人进屋,林夫人吩咐使女上茶。

李逍遥趁乱向她偷瞄了不知几千百眼,但觉不论上看下看、左看右看,这位丈母娘都称得上容光绝世,娇媚入骨,教人恨不能含一口水,囫囵吞下肚去。直到大家分别落座,这才不得不收回目光,向四面打量。

客厅一角放了张琴桌,上摆瑶琴、香炉,炉中青烟袅袅,香气喷鼻,不知焚的甚么香料。当中墙壁之上悬着一幅水墨人物,画的是嫦娥奔月,上题 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晴天夜夜心 的名句。李逍遥见那画中嫦娥肤光灿发,措画远山,极是娇婉动人,眉目间又隐含幽怨,似乎带了三分林夫人的风致,不禁暗叹: 都说嫦娥是古往今来第一美人,可是依我之见,只怕较老子这位丈母娘就差得远了。 西首墙上挂了一幅小楷的斗方,录着一首绝句: 耿耿疏星几点明,银河时有片云行。凭栏坐听谯楼鼓,数到连敲第五声。 东面亦是一幅斗方: 飒飒西风吹破棂,萧萧秋草满空庭。月光穿漏飞檐角,照见莓苔半壁青。字体娟秀清丽,可是墨痕惨淡,意境阴森,竟然全无人气。

李逍遥一见之下,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,脸上登时色变。

林夫人看他神情,知他心中所想,轻叹一声,说道: 李少侠,这几句诗是我闲来无事,胡乱涂写的,教你见笑了。 李逍遥道: 小侄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,伯母你这样说,分明是在骂我了。只是我瞧这几句诗,似乎……似乎有些…… 林夫人接口道: 这诗的意境太也萧索,是不是? 李逍遥连连点头。

林夫人眼望窗外,出了好一会儿神,突然叹了口气,幽幽地道: 说起来早在十五年前,我……我就已是死了。这诗是死人所作,唉,哪还会有半点生气了?李逍遥听她莫名其妙说出这样的话来,不好接口,两眼直望向林月如,神色大为尴尬。

林月如倒似见惯不怪,脸上并无丝毫异色,走过去倚着林夫人坐了,将头靠在她肩上,嗔道: 妈,你又来了。好端端的,说甚么死呀活的?人家教你骂他,可没教你同他品诗论赋。此人不学无术,一望便知,你这不是对牛弹琴么?李逍遥脸上大有愠色,当着林夫人的面,不敢反唇相讥,只得讪讪的一笑。林夫人皱了皱眉,道: 如儿,不许胡闹。 林月如冲李逍遥吐吐舌头,扮了个鬼脸,满脸都是得意之色。

林夫人道: 听说李少侠是杭州人氏?这次到苏州来,是专为比武招亲么?

李逍遥摇摇头,道: 小侄也是偶然间路过此地,只因先前同林姑娘有些误会,想要上台分说明白,不想却弄成这样。 林夫人道: 嗯,适才也听拙夫说起,李少侠同如儿早几日便见过面了。如儿这丫头最是争强好胜,这件事多半是她不对,你别见怪。 李逍遥连道不敢,看了林月如一眼,心说: 你爹爹妈妈知书明理,甚么事情都懂,真不知怎会生出你这样的怪物。 林月如见他眼神古怪,晓得他肚子里定无好话,气得叫道: 妈,你……你瞧他现下这副怪样,哼,多半又在暗中得意了。呸,呸,呸,真是气死人了! 林夫人掩嘴一笑,黛眉轻蹙,看着李逍遥缓缓摇首,似乎对这个刁蛮女儿也无可奈何。她脸上原本愁云淡淡,颇有忧色,可是这一笑之间,登时云开月霁,说不出的清雅妩媚,道不尽的风致嫣然。李逍遥霎时间意酣魂醉,如步云端,只盼这一刻能久久留住,就这样同她相对,坐上一生一世,那便心满意足,再无他求了。

只可惜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,从来愈是消魂时刻,时辰都愈是过得如飞一般。仅仅再坐了片刻,林夫人便起身说道: 李少侠,这几日我身体欠佳,不堪久坐,教如儿陪你说会儿话罢。我这就失陪了。 李逍遥一阵失望,道: 是。

小侄告退。 短短五个字说完,只觉喉咙干涩,自己话语中的沮丧、难舍之意,只怕连聋子也听得出的。

林夫人盈盈一笑,摆了摆手,款款向后堂走去。林月如叫道: 妈,你等等我。 对李逍遥道: 你在这里坐一坐,我片刻即回。 不等他答言,也自起身追入。李逍遥目不转瞬,望着林夫人的背影,只盼她能再回转身来,哪怕只是向自己望上一眼也好。可是林夫人曼妙的身形渐行渐远,终于没有回头。

李逍遥怅然若失,在厅中枯坐良久,只听脚步声响,林月如满面春风走了出来。李逍遥想起她刁蛮的样子,心头登时起了一阵烦恶,起身说道: 林姑娘,你娘见也见过了,先前的话我再说一遍,那日城外之事,全是我的不好……一句话尚未说完,门外有人轻声唤道: 小姐,小姐,姑爷在这里么? 林月如眉眼含笑,低声道: 你晓得自己不好就行,这事以后慢慢再说…… 一面说话,一面掀帘而出。李逍遥心道: 这丫头是铁了心要同我装一辈子傻啦。 无奈之下,跟随而出。见院里站着一人,正是先前见过的小丫鬟春桃。

林月如叱道: 啐,甚么姑爷?难听死了!不许你乱说! 春桃不解 姑爷 二字有何难听之处,看了看李逍遥,笑嘻嘻地道: 是,是李少侠。 顿了一顿,又道: 老爷吩咐,请姑……请李少侠这就去饭厅相见。 林月如板着脸道: 晓得了。 打发她去了,二人随后离开。林月如道: 听见啦?唉,我爹妈眼光不济,辨不出好人坏人,你这样欺负人家,反倒请你吃饭,真是没天理了。

李逍遥也懒得理她,一路上只是胡思乱想: 我那丈母娘怎不同去?她不用吃饭么?倘是她进了饭厅,只须眼光这么轻轻一转,他妈的,大伙儿饭也不用吃啦,吞口水也尽吞得饱了。 又想: 唉,如此说来,我那丈人林天南这些年也不容易,只怕连饱饭都难得吃上一顿。不过倘是换了老子,能娶到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,嘿嘿,便是给饿成了人干,那也心甘情愿、心满意足。 将到前院,林月如见到人来人往,突然心下害羞起来,唤过一名家丁替李逍遥引路,自己却转回南院,陪赵灵儿用饭去了。李逍遥进得饭厅,见已摆下了三桌酒席,林天南居中而坐,余人高高矮矮,既有须发皆白的老者,又有神情悍勇的少年,总计约莫二三十人。只是看来看去,刘晋元却不在其中,想来他本该一同赴宴,却因心中不乐,并未到场。

林天南满面春风,替李逍遥引见来客。在座都是些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,李逍遥一时之间也记不住那许多名字。席间众人谈笑甚欢,纷纷向林天南敬酒,恭喜他得了位乘龙快婿。李逍遥心神不属,匆匆吃饱了饭,只推头痛,不待散席便回房去了。

看看已近掌灯时分,李逍遥以头枕臂,平卧在床,思量前事,越想心中越是烦乱。当下取出李三思所遗的手卷,随手翻看。他闲来无事时,曾读过这手卷前面数页,知道记的是一门 飞龙探云手 的功夫,这时随意后翻,见某一页上赫然写道: 贼是小人,智过君子;偷窃小术,可以喻大。是故小人胜君子,小术证大道…… 这几句话看似颠倒是非,强词夺理,可是李逍遥反复吟味,却深以为然。

再看下去,见书中所记甚杂,除了那 飞龙探云手 ,另外还录有诸般扒窃、偷盗手法,以及江湖上种种险恶门径、诡诈伎俩。大至瞒天过海、偷梁换柱之术,小到闷香迷药、绊索机关,林林总总,不一而足。李逍遥读了数页,觉得颇有些意思,不知不觉忘了时辰。待到一部手卷看完,天已大黑。心道: 老子这就出去碰碰运气,看能否寻到水灵珠的线索。 熄灭灯烛,背负长剑钻出房来。

当晚无月,天际白光黯黯,小星隐现。李逍遥四下看了看,并无一人,心想: 先去我丈母娘那里瞧瞧去。 展开轻功,沿着庄内小径一路潜行,向南而去。

他自睹林夫人娇容,心中一直念念不忘,只盼能再见一面,虽明知那水灵珠难同林夫人扯上关系,可是兀自自宽道: 林天南内功精深,我若贸然前去窥探,只怕难逃他耳目。林月如这丫头十五年前才只四、五岁,又是个没心没肺的角色,谅也不会晓得水灵珠的下落。我那美貌丈母娘瞧着有些古怪,先去探她底细,那是理所当然、顺理成章的事,可不算见色起意。 林夫人别院位于大宅西南,所处甚是荒僻。李逍遥惟恐撞见巡夜的庄丁,专拣树丛、假山等处钻行。行至半途,忽见前方小路上两条人影一晃,跟着翳然而没。李逍遥心念一动,闪入路边树丛。